禅达记事(二)
今天的天气很好。
缠绵数日的淅沥小雨在清晨悄然停息,树杈上的绿叶缀满了丰盈的露水。日光透过渐散的薄雾,碎在了无数透明的小镜子里。不远处传来婉转的鸟鸣,一只橄榄色的鸟儿扑棱棱飞走,像是画眉。
我一时愣神。四川也有很多画眉。禅达多雨阴湿的气候,也像极了四川。我不止一次产生错觉,以为自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。
一个提着饭盒的士兵经过我,停下来向我敬礼。有些脸生,尚有稚气,想是个新兵。
“报告,给团座送早饭。”
我望了眼紧闭的房门,微微皱眉。
你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。
“快中午了,怎么现在才送?”
心中已了然,却还要明知故问。声音放大了些,估摸着屋里能听到。
我板着脸,不待回答厉声训斥:“送个饭这么耽搁,怎么办事的!团长一日早中两餐,现在早饭当午饭,是不是午饭就免了,你也少跑一趟?嗯?”
士兵有些慌乱。我心中泛起点愧疚,却不改面色。他嗫嚅着要辩解,被我一个眼神压住了。我飞快瞥了眼屋子。还是没有动静。我又放大了音量:
“全团上下大小事宜,团长事必躬亲。团长一天只睡四个小时,为了全团惮精竭虑,每日两餐已经实在勉强。现在连早餐都免了,身体怎么撑得住?团长他…”
“我让他现在送的。”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,夹杂着几分不耐。稍停一下,又说:“张立宪,进来。”
我推门而入,将饭盒放在桌上,尽量言简意赅:“团座,您趁热吃吧。”
他背向我站立,面向那幅滇缅地图。
我明白他的痛苦与纠结。缅甸战事不利,我军连败。眼下奉命入缅作战,可全团堪堪不到半个团的兵员。这几天,他累坏了。
他叹了口气,转身注视着我。
他的眼睛长得挺幼态,圆圆的轮廓,下垂的眼尾。平时总像两汪寒潭,透着一股肃杀之气,让人生畏。
可总有例外,比如此刻。春日已至,潭上薄冰也当消融。春风微拂,潭水也撩拨起柔情。他嘴角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,简直称得上温柔。
我的心猛跳一下。
“劝我吃饭直说,何苦为难个新来的勤务兵?”
我…
我容易吗我!
我深吸口气,把涌上喉头的无数怨念咽了回去,却还是忍不住腹诽: 这几天你忧心兵员补充烦的不吃早饭,哪回不是我苦口婆心劝你,哪回不是我话没说完你就不耐烦叫我出去!今天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拐弯抹角劝你,你还,你还还还…
“院子里大呼小叫,又是一通马屁,可不讨厌?”顿了一下,“换了别人,早叉出去了。”
我呼吸一窒,心虚般低头不看他含笑的眼睛。
他总有办法,把再平常不过的话说出调情的意味。可又隐藏的那么自然,令人无迹可寻。若想执意追究,又显得是我心中有鬼,心怀叵测。
于是我备受折磨。在每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里,每一个暧昧不明的表情中,每一次有意无意的身体触碰时。
一头是绝望的万丈深渊,一头是飘飘然的极乐之地。焦灼的心是空中欲坠的风筝,我颤抖着紧紧盯着风筝,不知它要落到那一头。我以为我会很快知道,可是没有。
十年过去了。
风筝还在空中。
我也许该放弃。闭上双眼,别看了。
可我无法淡然处之。永远,永远做不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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